年份 2023 藝人 龍冠志 專輯   早操 (Book) 廠牌   SELF-RELEASED 樂風   Alternative Rock, Britpop, Gothic, No Wave, Post-Punk, Punk NT$ 650

小龍 BLOG「拋開書本走上街」: http://ken73820.blogspot.tw/



「一封給唱片行的情書。」

距《拋開書本走上街》已過了七、八年，我的《早操》終於上架了，她是一本關於唱片行的遊記，也是一本關於歐陸龐克的指南：西德、波蘭、前南斯拉夫、西班牙、葡萄牙等地，竭盡所能將用腳走過、用耳朵聽過的唱片詳實記錄下來，渴望在繁體中文的世界，打開一扇英美搖滾外的窗。

拜高保真 (Apple Music、Spotify、YouTube) 串流所賜，書中多半介紹的歌曲可以低成本的方式獲取，使得這本書於當代找到存在的意義，同時堅信網路 (找音樂) 與實體 (買音樂) 並非二元、而是互補的關係，衷心推薦給喜歡八〇年代後龐克、新浪潮、哥德、異教、工業噪音等風格的樂迷，你們肯定會愛死的！

接著會陸續在臉書 (Ken Lung) 上連載《早操》每一天，計畫未來多跑一些地方講座，期待與大家碰面，能在曾經滋養我的小白兔唱片販售，內心相當喜悅！

早操 推薦序 ★★★★★

讀完《早操》，想到的事情很多，那大概是從「學長，這幾張好唱片，你看看有沒有興趣」開始，結束在「真的不能隨便開唱片行啊」。
── by 林易澄 I-Cheng Lin

１.
那是 2017 年 1 月的東京，因為 Bowie 展覽以及戶川純演出，我跟小龍在鶯谷的膠囊旅館會合。鶯谷附近愛情賓館林立，晚上出了車站，每可見到精心打扮的女子與下了班的大叔，在街上討價還價，「不行不行這家太廉價了，我要去那間設備氣氛比較好」。不過這些都跟我們無關，只是小龍剛結束歐洲之行，口袋的錢都換成了唱片，又因小純演出消息，臨時改了計畫，在東京多留三周，不得不選間最便宜的落腳。

儘管便宜，每晚價錢正如其名，兩千日幣有找的「One Night 1980」還是個好地方。住客多是錯過末班車的上班族，也有些背包客，早晨不免喧擾，不過衛生乾淨，在山手線上電車也方便。一碰面，小龍就跟我介紹，「這邊床墊不好睡，不過你看它個人置物空間超大很讚，買再多唱片也放得下。」

就這樣，在大樓側梯陽台上，我開始聽小龍講起他那不只是一個晚上 ，而是將近一百天的 1980 年代音樂探訪，也在他「你回去聽聽看一定中」的聲音裡，接手了幾張唱片，換到我的行李箱。看上的是 Yo La Tengo 的限定彩膠，小龍則力推那時還不認識的德國新浪潮女團 Malaria!……。在東京這些天，他在唱片行又看中一批好貨，但床頭金盡，不先出一些就不能繼續買下去了。

回想起來，那時小龍心中大概有某種鬱結的鐵漿尚在沸騰吧。儘管離開歐洲，漫長的旅程已到終點，疲憊的身體準備歸途，但是心裡仍無法停止。手上這些三十幾年前的唱片，當是對自己生命提問的回答，但那究竟意味著什麼呢？於是在東京等待演出的三周裡，他繼續掃著一間又一間的唱片行，找尋下一張相遇。即使是行程大半填滿唱片行、舊書店、看演出的我，小龍那近乎修行者的巡禮路線也是驚人的硬派。一天早晨，我問他要不要去崎玉山裡賞梅看雪，他考慮了一下，還是決定再去新宿 Disk Union，「那邊唱片流動很快，兩天就換一批，可能有新東西。」

在那之後的七年裡，小龍每天提早起床，用上班前的兩個小時，把那些回憶寫成這本《早操》，聽到他說終於定稿的時候，我想，這便是那些鐵漿鎔鑄成的投槍吧。

２.
這本書關於 1980 年代歐洲發生的那些一度被稱為新音樂的事物。那是一個冰冷的電子機械與熾熱衝撞的肉身相遇，嘲諷與理想主義，廢墟與時尚流行，絕望與浪漫，死亡與異教，奇特地並存，渴求自由的時代。

小龍在書裡面作了每一個搖滾樂少年都曾想過的事情。這些聲音那時是怎麼開始的？誰在聽他們？那裡的禮拜日早晨是什麼樣子？他們又是怎麼想著未來的世界？你的心裡總有過一份行程計畫，關於這些問題。像是說，在曼徹斯特車站翻著厚厚的時刻表轉車再轉車到支線的小鎮，到 Ian Curtis 老家的墓地，又像是說，一早在格拉斯哥的旅館下樓準備去什麼博物館，然後在轉角唱片行出來時發現已經天黑。讀著小龍的遊記，倍感親切，不過《早操》密度遠遠更高，時間更長，行囊更遠，一路走到了東邊的華沙，走到最西邊的里斯本，裡面的唱片，則到了莫斯科，到了貝爾格萊德。

這讓這本書顯得那麼遠。因為語言限制，裡面介紹的三四百張唱片，有半數以上是中文資料未提過的，甚至英文資訊也很少，那幾乎是，台灣搖滾樂迷未曾踏入之地。但這也讓這本書顯得那麼靠近。對於裡面的每一個樂團，對每一家唱片行櫃檯後面的老先生，當年，那些從英國美國到來的音樂，正與台灣樂迷聽到時一樣，都是太過嶄新太過無言名狀的事物，逼著你想要去做些什麼，想要奏起什麼，想要唱出什麼。

所以讀者怎麼讀這本書呢？你可以把它當作 1980 年代歐陸音樂的手冊，索引從A到Z，一個一個查一個一個聽下去。你也可以把它當作一本遊記，從倫敦開始一路東行。而這兩者，又幾乎是無從分開的。作為遊記，你跟著小龍在一家一家的唱片走過，與櫃檯後面多年前的少年攀談起來，又每每隨即以意識流的方式，墜入一首一首歌裡，談著歌詞談著樂手的故事，脫離了旅行時空，直到天色將暮打烊時分，才抬頭回過神來。作為音樂手冊，裡面大段大段的歌詞與背景，卻又是這趟旅行所不可缺少的，正是那些憤怒、戀愛、無能為力、冷笑與戰鬥，那些已經不存在於三十年後的此地的，才是這趟旅程真正的目的地。

３.
那個透過「你也喜歡____嗎（David Bowie, Neil Young, King Crimson...等等）」彷彿通關秘鑰，與櫃檯後身影一同打開的房間，是小龍稱為「均質的世界觀」的可能性。

乍看字義，均質一詞多用於批判現代社會下，被規訓化作原子的個體，而小龍所取，反道而行，更接近 Benedict Anderson 追溯的譜系：從十九世紀末開始，當國家權力與資本市場向全球邊地推進，同時在各個角落察覺到遠方夥伴，相互連結起來的，無政府主義者的另一種全球化。正如波蘭樂團 Dezerter 唱的，「誰摧毀阿富汗／誰在薩爾瓦多開槍／誰總是微笑／誰為所欲為／他們是同一夥人」，從里斯本港口到格但斯克港口，站在另一邊的青年，也是同一夥人。

那些同時代英國美國樂團所折射的，經濟蕭條下生鏽的工人城鎮、再沒有人的遊樂場、失落的理想主義，在歐陸顯得更加靠近前線。赤裸裸的極權體制，無窮盡的歌詞審查，歷史課本的重寫，每天早晨彷彿將臨的最後一次戰爭，在冷戰輻輳的中心，這些不只是明天的不安，而是一天的生活。即使是唱著口袋的空，唱著女孩的吻，唱著宇宙的失重，唱著機器人的誕生，唱著夢魘的虛無，當它們與其他的歌放在一起，你會聽到，這些都屬於那個僵固卻又搖搖欲墜的世界，屬於如何在那世界裡想像自由。

在每一家唱片行，小龍把那個世界的種種倒進你的腦袋，並非一二三四分門別類，而是不斷互文串連。意識流從一首歌跳到下一首歌，一張唱片翻向下一張唱片，熱切地像是分享他今天的新發現，又快得像是你早就知道了這些名字，又或者，他的意思是，這些歌遲早都會變成你記憶的一部分。這些歌，這些唱片，把我們過去知道的幾個名字，放回到他們呼吸的空氣之中，點連成線，線接成網，變成巨大的地下莖，通向遠處，將我們帶向那個時代——音樂那麼難取得、音樂對於抵達牆的另一邊，曾是如此重要的時代，在那個年頭，波蘭的唱片得運出母帶到法國去發行，西德的電台每個夜晚都放送一整張專輯，給東柏林的青年錄下來拷貝。

在這裡，在這個房間裡，一口氣迎面撞上整個時代，你終於能夠明白為什麼 80 年代的電子聲音聽起來溫度特別冷，而那個時候唱歌的方式特別的浪漫。日後空氣的振動中，總有什麼不在裡面。當 80 年代與冷戰一同結束，全球化的繁榮與和平到來，那些在地下運行的死火一夕開出燦爛的煙花，造就 90 年代搖滾樂電子樂的流行盛世。然後十年過去，社群網站與串流時代，繁花只留錦灰。2010 年前後所謂的 80 年代復興新浪潮復興後龐克復興瞪鞋復興，不過撿起了便於賣出門票的身體節拍，至多拾荒暗色浪漫的詩意——你怎麼能複製、而誰又會真的想去復興一個，一切行將倒塌之際、人們戴著腳鐐跳起舞的時代？

４.
三十年煙硝過眼，地下的終是歸於地下，與當年的地下不同的是，我們不再相連，不再有共同的時代感受。柏林圍牆倒下，有了紀念館跟解說牌，卻不會再有十幾萬人聚在圍牆兩邊聽同一首歌了。

也許，在書裡面你已經稍微察覺到後來發生的事。即便都想像著自由，都在找尋屬於自己的地方，早一步脫離右翼獨裁者的西班牙、葡萄牙青年，比起仍面對著共產政權的波蘭、南斯拉夫同輩，歌聲裡，相較於橫陳扭曲的體制，更多是不確定的新生活的徘徊。新時代的開始也意味著，人們從面對眼前的世界，到面對眼前各自的世界。

但也在這裡，在這個意義上，小龍的旅行、這本書的出版並不是偶然，也不只是悼念。雖然 300 本的印量，只是為了讓未來的少年在佈滿灰塵的舊書店發現自己並不是一個人，但是在未來到來以前，現在，這 2023 年可能正是最需要，我們也再一次有著機會能夠從頭，去聆聽 80 年代的時候。

這七年裡，全球化的許諾一天比一天要靠近反轉點。跨國經濟利益分配失衡，一個個非典型政客帶起風潮，民主國家輿論日趨極端。走向資本抓緊政治的集權體制亦不再掩飾，中國共產黨用香港青年的血染開大國崛起的夢，普丁將烏克蘭化為俄羅斯榮光幻想的戰場。冷戰的前線再一次成為前線，而現實較冷戰小說更能離奇，實驗室病毒外洩，三年疫情死去七百萬人。突然之間，我們轉身發現世界搖搖欲墜，或者，那行將倒塌的世界其實從來沒有真正的過去。

不再有圍牆，卻加倍隔閡。也在這些年裡，帶著同樣的邏輯，在網路成為日常生活必需品的時代，音樂串流改變了人們聽音樂的方式。我們可以聽到每一張唱片，但每一張唱片都是演算法推薦。實體唱片的銷售、唱片行跟音樂雜誌的數目，寫樂評的人，一年比一年要少。你在搜尋欄前面停了下來，上面寫著「music for everyone」，理論上這裡可以通向整個世界，卻沒有人站在櫃檯後面告訴你通關秘鑰了。

而這便是小龍在《早操》裡填上的空白。重新去跟演算法奪回原本網路可以帶來的音樂。

對小龍，對我們這些年紀相仿的朋友，或許可以說，聽音樂的方式，屬於一個時間跨度很短暫的世代。一頭，跟櫃檯後面的老先生一樣，習慣在唱片架前翻著，照著年代照著地域照著誰受誰影響一張找著一張。另一頭，網路的出現也是青春期的一部分，靠著音樂討論區片段的資訊靠著傳輸很慢很慢的p2p，我們聽到了更遠方的，曾經只在文字裡面聽過的唱片。

「想要聽到每一張唱片」，這種波赫士巴別塔圖書館式的幻想，使得這趟旅程，使得這本書成為可能。在全球化把每個人的耳朵變成差不多的樣子的時候，在全球化的另一條路上，靠著網路資訊、廉價航空、青年旅館，去尋找不同的歌不同的人們，把那些原本散落在各個城市的唱片，各式各樣的記憶與故事，終於地，全部聚集起來。

「我一直在等著你這樣的客人」，在那些唱片行後邊的房間，那些老人跟小龍說的話，意思或許不只是，終於有識貨的人來帶走這些唱片，也關於，有些東西，一直在等著年輕人——跟當年的他們一樣年輕，把許多年前這裡發生的事情帶到新的地方去。

用這些通關秘鑰，打進你的搜尋欄，去找回那些歌吧，然後從那些歌裡面，去聽到這三十年來，全球化只完成了一半的可能性。

５.
把串流跟演算法，重新變成自己的唱片行，人們準備好了嗎，這問題或許還沒有答案，又或者，那關於一個老的答案。

這本書讀到一半的那個周末，搬家整理唱片收藏的小龍，在泰順街二樓的衛星開了為期四天的快閃唱片行 Bye Bye Records。雖然熱情是一樣的，從客人變成了顧店的人，角色感受也就不同。前一天來了位深愛 Jane Birkin 的女生，但拍個照沒問什麼就走的人更多一些。新的相遇並不是幾天能累積起來。朋友們都在打賭，認識的人不算在內，能不能賣出十張黑膠。

儘管如此，走上樓梯推開門，看到的畫面仍然會印在記憶裡。那些書中提到的唱片，就這樣到了台灣，排在架上，可以翻，可以試聽，房間後方的牆面，則是各家唱片行的提袋。連連看的第一筆，總是在計畫之外的地方開始。

在同一個周末，巧合，又彷彿約好的，郭達年在一樓的先行一車唱片辦了講座。他從 1984 年製作的第一張合輯開始談起——那裡面有最早的帶有後龐克風格的 Beyond，剛開始把東方音階融入電吉他演奏的劉以達，談到香港獨立樂人「香港部落」計畫的起落，然後唱起歌。他用了許多老的調子老的搖滾歌曲，填入新的歌詞，唱起前幾年香港抗爭時身邊的故事。像是一百多年前，走唱民謠歌手在每個鎮上作的那樣。

接近收店的時間，一邊想著樓下剛結束的講座，一邊聽小龍數著這一天賣出了什麼唱片。心裡像是有一幅地圖正在延伸，從倫敦、紐約、到那些蕭條的街區灰色的工業城鎮，到歐洲的東邊與西邊，到亞洲，到這裡。我們屬於同一個部落嗎？我們感受著同一個世界嗎？我們活在一個共同的時代嗎？我們還尋找著自由嗎？正當這些問題在腦中打轉，抬頭就聽到小龍說著，他回家要再挑個幾張，補上今天賣出去的貨。賣得掉嗎？大家笑說。「還是要讓這家店看起來有新的東西」，小龍認真地答道，兩天下來，熱情跟倦容在臉上交錯，關上門的時候，他說，「真的不能隨便開唱片行啊！」

是呀，真的是不能隨便開唱片行。不知道為什麼，那天晚上，這句話聽起來有種奇妙的力量。現在想想，那可能是因為，在打烊時分，有太多人在不同的唱片行都說過這句話吧。謹以這篇讀後，致敬我們曾推開門踏進去的每一家店，它們都以各自的方式嘗試去回答那些問題，給了我們還在找尋的答案的一部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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